雪與珊瑚 (上)
.フィガファウ
.幻覺與捏造
01
「第一次知道珊瑚其實是活著的動物時,真是大吃一驚呢。」
フィガロ搖晃著手上拿著的酒杯,一面笑著說。
「以前只見過變成寶石的珊瑚,在南國時才第一次看到活著的珊瑚。該怎麼說才好呢,相當的有魄力喔。」
燈光昏黃曖昧,空間中流洩著慵懶而緩慢的音樂,空氣中則瀰漫著淡淡的香氣。即便不喝酒,待在這裡都會令人產生酩酊的錯覺,ファウスト暗想。
「大多數生物都會隨著年齡增長而老化並逐漸走向生命的終點,但珊瑚這種生物卻很少有老化死亡的現象,只要環境條件允許,幾乎可以無限制的生長下去。長得像山丘大小的群體並不罕見,存活達數千年以上也不是難事。」
フィガロ依然滔滔不絕的繼續說著。
ファウスト啜了一小口杯中的酒液,考量著什麼時候抽身離開比較適合。
「就像魔法使一樣呢。」
フィガロ這麼下了結論。
ファウスト沒有說話,聽見シャイロック與ラスティカ在另一頭的聲響。ファウスト沒聽見他們先前說了什麼,但ラスティカ笑得相當開懷。
「吶,ファウスト。」
フィガロ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酒,這麼開口。
ファウスト嘆了口氣:
「什麼事?」
「你不覺得嗎?」
フィガロ問。
ファウスト其實並不想奉陪這個話題,但此時此刻卻又有點難以抽身,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:
「或許吧。」
フィガロ突兀的笑了出來。
ファウスト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。
「你真是溫柔的孩子呢。」
フィガロ感慨似的說。
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ファウスト淡然的回道。
フィガロ並沒有再多做解釋,眼神倏的飄向遠方,自言自語的開口:
「只要看一次就會明白了的。真想讓你也看一次哪。」
不知怎麼的,這讓ファウス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煩躁。
ラスティカ的笑聲又在此時不合時宜的傳了過來,ファウスト放下了自己的酒杯,站起身。
「要回去了嗎?」
隔著一小段距離,シャイロック開口問道,嘴角仍殘留著笑意。
「跟醉鬼多說無益。」
ファウスト冷淡的說。
シャイロック瞇起眼,沒有說話,反倒是坐在他面前的ラスティカ出乎意料的開口:
「但他看起來再清醒不過了呢。」
フィガロ把頭低下來,靠在手肘邊,有點不穩的晃了下,沒有作聲。
ファウスト不置可否。
「清醒與否的界線其實比想像中的還要來得模糊喔。」
ラスティカ微笑著補充道。
海水是清澈得不可思議的青綠色。
ファウスト震懾於眼前的景象,一時之間忘了自己的處境。
礁岩上大範圍群生的珊瑚宛若茂密的叢林一般,深深淺淺帶著各種色彩,斑斕而炫目,其間有著各式魚群與海洋生物穿梭,簡直比陸地上他所見過的任何森林都要生機盎然。
「ファウスト老師!」
聽見ヒースクリフ呼喊的聲音,ファウスト才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,連忙趕在呼吸不過來前往上浮出海面。
「沒事真是太好了……」
ヒースクリフ的聲音聽起來簡直像要哭出來一樣。
ヒースクリフ和シノ一同用力將ファウスト從海裡拉上來,暫且讓ファウスト乘坐在ヒースクリフ的掃帚後方。
「厄災怎麼樣了?」
ファウスト咳了一會兒,清掉進到喉嚨裡的海水後這麼問。
「在你被攻擊掉到海裡後我們就趕過來了,只剩ネロ和南國的魔法使……看起來現在應該是沒事了。」
シノ一面解釋道,一面看向斜前方。
ファウス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,前方已經不見厄災的身影,ネロ騎著掃帚在稍高一些的位置,而另一個人是フィガロ。
フィガロ背對著他們,身上披著的白衣被風吹拂著,高高的揚起。
「沒事吧?」
ネロ看見他們後就逕自騎著掃帚靠了過來,這麼問。
「沒事的。結束了嗎?」
ファウスト這麼問。
ネロ面有難色的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:
「……厄災是已經沒事了,但……」
「怎麼了嗎?」
ファウスト問。
「……大魔法使大人心情很不佳吶。」
ネロ湊近ファウスト耳邊小聲的說。
ファウスト沒有說話,只是不由自主的握了握自己的掌心。
「其他的南國魔法使呢?」
シノ問。
「他們剛剛往另一個方向去找ファウスト了,應該等等就回來了。」
ネロ解釋道,忍不住嘆了口氣:
「真是災難哪。」
ファウスト抬起頭望向高處。
フィガロ依然待在原本的位置。
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向這邊,而身上被風吹得揚起的白衣,在南國的藍天中顯得格外醒目。
02
提起雪,ファウスト總會下意識的想起北國的冬日。
ファウスト是中央之國出身的魔法使,但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中,大多數的歲月都待在東國。即便如此,說起雪的時候,他還是會想起北國的冬日。
ファウスト僅僅只在北國待過一年。
那是他還在フィガロ的門下學習時的事情了,細數起來也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情,記憶的很多細節早已斑駁泛黃而模糊不清,只是不知道為什麼,ファウスト對於雪的印象卻異常的深刻。
「有些魔法使是可以操縱天氣的。」
フィガロ曾經這麼開口,停頓了一下後又說:
「我或許也可以做到吧?但是我不會去做。」
「為什麼呢?」
那時的ファウスト依然對於フィガロ畢恭畢敬。
對於ファウスト的疑問,フィガロ笑了笑,搖了搖頭:
「就算現在辦得到,也已經無濟於事了。」
ファウスト並不明白フィガロ所說的是什麼意思。
但當下窗外的靄靄白雪映照著坐在窗邊的フィガロ臉上的表情,那笑容就像總有一天會融化的雪一般,格外的蒼白而脆弱。
那時的ファウスト覺得會這麼聯想的自己對於師匠過於不敬,但事隔多年以後直到現在,ファウスト只想詛咒當時曾經這麼聯想過的自己。
自那之後他見到的雪裡都有了フィガロ的影子。
由於時間也不早了,再加上與厄災對峙後的疲勞感,為了慎重起見,ファウスト決定在南國紮營度過一宿,隔天再回到魔法舍。
這件事理當還需要フィガロ的同意,但フィガロ自從與厄災的戰鬥結束後就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,所以ファウスト就自作主張的下了決定,而南國的魔法使們對於這個決定並沒有異議。
フィガロ在夜深人靜的時分才再度悄然現身。
ファウスト只是專注的盯著營火,並沒有回過頭。
「要來一杯嗎?」
フィガロ問,手上拎著不知道從哪來的酒瓶。
ファウスト轉過頭,看向フィガロ:
「……好。」
這個夜晚並沒有月亮,僅有星辰佔據著夜空。
「你從解決厄災之後就不見人影,ミチル和ルチル都很擔心。」
ファウスト說。
「那你呢?」
フィガロ問。
ファウスト感到困惑:
「為什麼要擔心?」
フィガロ苦笑了下,轉頭對著營火,自顧自的繼續說:
「如果你比我先變成石頭的話,我是不會原諒你的。」
「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?」
ファウスト感到荒謬。
「我是說真的。」
フィガロ淡然的說,啜了口酒。
ファウスト感到不可理喻:
「就算你不原諒我又能如何呢?在那種情況下,我都已經變成石頭了。」
フィガロ聽著ファウスト所說的話,表情再平靜不過的回答:
「其實可以做的事情比你想像的要來得多呢,ファウスト。」
營火的橘紅色火光與深色影子在フィガロ的臉上曳動著,明暗之間使得ファウスト一度以為フィガロ的表情變得悲傷。
但フィガロ只是語氣平淡的繼續說下去:
「譬如說……用盡全力去毀滅這個讓你變成石頭的世界之類的?」
燃燒著的柴火發出了細碎的聲響。
ファウスト對於フィガロ所說的話感到莫名其妙與不置可否。
「你少信口開河了。」
フィガロ沉默了一會兒,然後笑了笑:
「唉呀,真是的。」
從遠處的森林裡傳來了不知名的鳥叫聲,聲調拉得長長的,在夜裡聽起來彷彿有人在哭泣一般。
「真是傷腦筋吶。」
フィガロ笑著說,而後一口氣喝盡了杯裡的酒。
03
「原來如此。ファウスト沒事真是太好了。」
真木晶真誠的說。
「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。北國那邊的狀況怎麼樣呢?」
ファウスト不經意的問。
「雖然也是有一些波折,但最後……算是圓滿解決了吧?」
真木晶回答得相當曖昧而委婉,語尾充滿了不確定。
ファウスト想像了一下北國的魔法使們齊聚一堂的情景,不用多說也能理解真木晶的痛點。
「辛苦了。」
ファウスト又替真木晶倒了杯熱茶。
午後的魔法舍裡出奇的安靜。真木晶錯過了午餐時間,到廚房覓食時碰上了打算泡茶的ファウスト,而後就順理成章的就著餐桌一同喝茶。
ネロ有為錯過午餐的真木晶準備了簡單的輕食,搭配熱茶正是合適。
「我第一次見到海裡的珊瑚。」
ファウスト突如其來的開口。
真木晶忙著咀嚼著嘴裡的食物,但抬起了眼,看向ファウスト。
「確實是超乎想像。」
ファウスト這麼說。
「這個世界的海似乎大部分都很危險?」
真木晶嚥下了食物後這麼問。
「雖然聽說西國確實有適宜渡假的濱海景點,但在這之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……只是那天掉進海裡的經驗讓我意識到所知的不足。」
ファウスト說著,啜了一小口熱茶,像是在思索什麼一般,紫色的眼睛凝望著空無一人的另一側。
真木晶沒有催促他說下去,只是也端起茶,淺嚐一口。
「海裡的珊瑚就像一大片森林一樣,非常的美麗。」
ファウスト過了好一會兒後,才這麼說。
真木晶點點頭。
「見過那樣生氣盎然的珊瑚之後,對於死亡成為寶石的珊瑚就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感覺……該說是遺憾或是惋惜呢?明明在海裡的時候是那麼耀眼炫目的,但成為寶石之後就不再那麼令人目不暇給了。」
ファウスト自顧自的繼續說,像是喃喃自語一般。
「ファウスト?」
真木晶輕聲喚道。
「……果真是像他說的一樣。真是不甘心。」
ファウスト兀自說著,像是在總結,自嘲的笑了笑。
「賢者,再來杯茶吧?」
ファウスト對著真木晶這麼問。
真木晶有點困惑的看著他,而後遲疑的點了點頭。
「這也是草藥茶嗎?」
真木晶看著熱茶散發出來的熱氣這麼問。
「主要是迷迭香。」
ファウスト簡潔的答道。
「我有聽過這種植物,沒想到這邊也有。」
真木晶露出有點驚喜的表情:
「我曾經在書裡讀過的。」
ファウスト有一瞬間浮現了有點訝異的表情。
真木晶像是感到懷念般的湊近茶杯慎重的再次聞了聞草藥茶的香氣,而後喃喃的唸道:
「『迷迭香,是為了幫助回憶,親愛的,願你牢記在心』。」
「如果我成為了石頭,你會願意收下嗎?」
ファウスト蹙起了眉,沒有立刻回答。
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被迫讓フィガロ用各種名義進到房裡,ファウスト對於眼前的不速之客感到五味雜陳。
「你真的不來一杯?」
フィガロ稍微舉高自己手裡提著的酒瓶,酒瓶裡的酒液是少見的青綠色。
如同海水一般。
ファウスト搖搖頭。
「沒其他事的話就離開吧。」
ファウスト冷淡的說。
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。」
フィガロ笑著說,一面把酒倒進杯子裡。
ファウスト覺得頭有點痛。
フィガロ擅自打開了ファウスト房裡長年拉上的窗簾,窗外正是滿月時分,皎白的月光從窗外照射到室內,籠罩在就著窗邊站著的フィガロ身上。
「我沒有義務要回答這種問題吧。」
ファウスト這麼說,語氣帶著一絲細微的游移。
フィガロ像是覺得很有趣似的笑了出來,笑到手裡拿著的酒杯都微微的顫動著,杯中的酒液也隨之輕輕的曳動。
「在南國,成為石頭後的魔法使會被埋葬起來。第一次知道這件事的時候,我吃了一驚。該怎麼說呢……簡直就像人類一樣。真是太不可思議了。」
ファウスト沒有說話。
「一開始是覺得驚奇,但久而久之倒也覺得不是壞事。無論死後是成為會腐壞的有機物或者成為蘊含魔力的石頭,都一樣被妥善的下葬,會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前來哀悼甚至流下眼淚,不分魔法使或是人類的一視同仁。這不是很美好嗎?」
フィガロ又繼續說下去,臉上依然帶著笑意:
「就像你跟アレク以前說的那樣。」
「閉嘴。」
ファウスト毫不猶豫的瞪向フィガロ。
「這畫真不錯呢。雖然從レノックス那裡聽說了,但實際看到的時候還是滿震撼的。該說真不愧是アレク嗎?哈哈。」
フィガロ對著ファウスト身後掛著的畫又說。
ファウスト沒有說話,只是瞪大了眼睛怒視著フィガロ。
「即使如此,那樣對我來說果然還是太奢侈了吶。」
フィガロ自顧自的說著,停頓了一下後又繼續:
「被某個人吃掉成為某個人的一部分還是比較適合我吧。畢竟那樣感覺好像稍微不寂寞一點。」
ファウスト看著眼前沐浴在月光下的フィガロ,內心的怒氣無所適從,於是他自暴自棄的對著フィガロ伸出手。
フィガロ對於他的舉動顯然感到意外。
「也給我一杯。」
ファウスト不客氣的說。
フィガロ笑了笑,倒了另一杯青藍色的酒給ファウスト。
ファウスト接過酒之後毫不遲疑的一口飲盡,眉間皺了起來:
「好苦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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