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與珊瑚 (下)
.フィガファウ
.幻覺與捏造
04
「不打算把舊傷治好嗎?」
フィガロ問。
ファウスト對於這個問題沒有馬上回答,只是謹慎而緩慢的整了整衣襟,撫平衣服上的皺摺。
「天氣冷的時候會痛吧。」
フィガロ又繼續說。
ファウスト抬起頭看他,平淡的回道:
「……特別是下雪的時候。」
「留下來是為了不忘記嗎?真是的。」
フィガロ自顧自的說著,有點困擾似的笑了笑。
ファウスト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。
「如果那麼痛苦的話,全部都忘掉不是會輕鬆一點嗎?」
フィガロ又問,伸手抓起一小撮ファウスト的髮絲,ファウスト先是瞪了他一眼,而後用自己的手揮開了フィガロ的手。
「忘記就沒有意義了。」
ファウスト平靜的說。
「不忘記又能有什麼樣的意義?」
フィガロ若無其事的問。
「就算逃避,過去也不會改變的。」
ファウスト平靜的這麼回答,紫色的眼瞳正對著フィガロ。
フィガロ愣了一下,而後露出了然的表情:
「是呢,你就是這樣的孩子。」
像是笑著卻又好像下一刻就會哭出來。
「你曾經想要忘記過什麼嗎?」
ファウスト不由自主的追問。
對於ファウスト的提問,フィガロ有一瞬間露出意外的表情,但很快的又恢復成像平常那樣故作鎮靜的模樣:
「這個嘛……我不太記得了。」
ファウスト對於這個敷衍的回答微微皺起眉頭。
「無論是什麼,就算不想忘記,就算再想留住,也都只是徒勞而已。」
フィガロ補充說明,而後又像是想起什麼笑了下:
「就像雪下在海裡的時候,並不像在陸地上會堆積起來,而是直接融化在海水中,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來。」
ファウスト看向フィガロ,而フィガロ只是一派輕鬆的補充:
「這大概是長生的訣竅之一吧。」
「ファウスト先生,午安。」
先出聲打招呼的是ミチル。
「午安。」
ファウスト下意識的回答。
ミチル沒有和ルチル或リケ一起,獨自待在中庭的樹下。
「你在讀書嗎?」
ファウスト看著ミチル手上的書本,這麼問。
「是的。因為哥哥在幫リケ上課,我不在的話リケ好像比較能專心。」
ミチル解釋道。
ファウスト點點頭,正打算離開時,ミチル卻又發問:
「……ファウスト先生為什麼這麼討厭フィガロ老師呢?」
ファウスト停在原地,對於這個提問有點苦惱。
「我沒有討厭他。」
過了好一會兒,ファウスト才這麼回答。
「但是ファウスト先生在跟フィガロ老師說話的時候,總是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……」
ミチル說著,表情有點不安。
「フィガロ老師很容易忘東忘西,有時也會說話不算話或是偷懶,但他一定不是故意要惹人生氣的,請您不要跟他計較。」
ファウスト一時語塞。
「……你真是好孩子。」
最後ファウスト只能勉強這麼說。
與ミチル告別後,ファウスト穿過中庭獨自走回魔法舍。
ファウスト也曾經像那樣挺身為フィガロ辯護過。
「認定北國出身的魔法使就是作惡多端只是一種偏見。」
「フィガロ大人的加入絕對是莫大的助力。」
「如果沒有フィガロ大人的幫助,我們又怎麼能走到這一步?」
ファウスト自嘲的笑了笑,回頭往ミチル的方向瞥了一眼。
ミチル依然獨自坐在樹下,專注不已的讀著手上的書本。
就像那時還滿心相信著フィガロ的自己一樣。
ファウスト輕輕的嘆了口氣後,別無選擇的繼續往前走。
05
「今天心情特別不好呢,老師。」
ネロ這麼說。
「是嗎?」
ファウスト喝完了杯子裡剩下的酒,不以為意的應聲。
「這邊還有下酒菜喔。」
ネロ沒有多問,只是把準備的下酒菜再次遞到ファウスト面前。
ファウスト盯著自己已經空了的酒杯,過了半晌才開口:
「……ネロ。」
「怎麼嗎?」
ネロ問。
「你有和誰做過約定嗎?」
ファウスト這麼問。
「……沒有吧,大概。為什麼這麼問?」
ネロ曖昧的回覆後又反問。
「以前曾經有人說想要和我一起活下去。」
ファウスト淡淡的說。
ネロ沒有表示意見,只是又啜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。
「那時我是很高興的……既覺得榮幸又覺得自己何德何能,簡直可以說是沖昏頭的程度。現在回想起來,真是太傻了。」
ファウスト繼續說道。
「這種事多少都會有的吧。」
ネロ打圓場般的說,而後又問:
「所以你和他做了約定嗎?」
ファウスト搖了搖頭:
「他說魔法使是不能輕易立下約定的。」
「也是呢。」
ネロ理解般的點點頭。
「換句話說,這不過就只是隨口說說而已。」
ファウスト苦笑著說。
ネロ沒有再針對這件事表達意見。
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,ファウスト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。
「……就結果而言,沒有做約定的這件事是正確的。」
ファウスト喃喃的說:
「但為什麼還是這麼難受呢?」
「畢竟曾經是期待著的啊。」
ネロ放下了手裡的酒杯,望著夜空,彷彿在回應ファウスト的疑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,而後轉頭看向ファウスト,輕聲的笑了笑:
「醉了的話就早點休息吧,老師。」
「ファウスト大人。」
ファウスト聽見聲音後才回過頭,這才看見並肩站著的レノックス和ルチル。
「ファウスト先生,早安。」
ルチル微笑著打招呼。
「早安。你們要出門嗎?」
ファウスト禮貌性的詢問。
「是的,今天是市集的日子,所以打算去買一些畫具。」
ルチル自然而然的笑著說。
「ファウスト大人要一起來嗎?」
レノックス突如其來的開口問。
ファウスト感到意外,眼睛瞪得大大的。
「這是個好主意呢,偶爾出去散散心也是不錯的喔。」
ルチル的眼神頓時亮了起來。
「不,我……」
ファウスト一時之間有一點慌亂,思考著該用什麼理由拒絕比較適當。
「正如ルチル說的,稍微轉換一下心情也不壞吧,ファウスト大人?」
レノックス又說,表情再誠懇不過。
聞言,ファウスト什麼話都說不出口。
「買完東西之後,再一起去吃東西吧?聽說市區的那家賣薄餅的店,是相當有名的美味呢。」
ルチル說著,語氣明朗而率真。
在ルチル低頭認真挑選著畫具的時候,ファウスト和レノックス站在另一頭。ファウスト看著眼前貨架上各種顏色的顏料,不經意的開口:
「レノ,你看過珊瑚嗎?」
レノックス對於這個問題沒有思考太久:
「以前曾經見過珊瑚做成的飾品。」
「上次去南國的時候,我見到了活著的珊瑚。掉進海裡的時候。」
ファウスト淡淡的說,一面看著眼前由橘至紅各種深淺色度之間的顏料。
「一旦理解到被當成飾品的珊瑚只是死後的殘骸,就更覺得活著時的珊瑚不可思議的美麗而有生氣。」
レノックス沉默著,像是在思考。
「レノックス先生、ファウスト先生!我選好了喔!」
另一頭的ルチル朝著他們喊道,一面揮著手。
ファウスト率先邁開步伐走了過去,レノックス隨即跟上。
「但是活著的珊瑚是沒辦法隨時都能見到的吧。」
レノックス緩慢的說著:
「若成為殘骸是唯一可以留下來陪伴的方法的話,那對我來說無論死亡或是活著的時候,都有它的意義,也都一樣美麗。」
ファウスト對於レノックス所說的話感到意外。
「……這樣子想會很奇怪嗎?」
レノックス有點不好意思的問。
ファウスト安撫似的笑了笑:
「沒有這回事的。」
這天三個人在店裡一起吃的薄餅,讓ファウスト想起了遙遠的記憶。
想起仍和母親、妹妹在村子裡一起生活的事情。
那時候アレク也在。
アレク笑起來的時候,眼睛會瞇得細細彎彎的。就像弦月一樣。
然後ファウスト又想起曾經待在北國的那一年。
「ファウスト。」
那個人叫喚自己的方式從來就不曾變過,理所當然似的,彷彿即便經歷幾百年的隔閡都不值一提。
在北國一起度過了一年後,在離開北國之前,フィガロ第一次親吻了ファウスト的前額,就像任何一位慈愛的老師會對學生所做的那樣。
「會很怪嗎?哈哈。」
フィガロ有點不好意思似的說,搔了搔頭:
「……我不是很擅長這個吶。」
ファウスト愣愣的看著自己的老師好一會兒,最終才像是下定決心開口:
「フィガロ大人,我……」
但フィガロ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,自顧自的說:
「魔法使是不能輕易立下約定的。」
明明是笑著的卻又一點也不像是笑著的表情。
06
「你喜歡雪嗎?」
オズ面無表情的看著ファウスト好一會兒,然後才開口:
「稱不上喜歡也稱不上討厭。」
「這樣啊。」
ファウスト把手邊的資料排列好,小聲的又繼續說:
「雖然可以操縱天氣,但對於天氣本身沒有喜惡……」
「那你喜歡嗎?」
オズ冷不防的反問。
ファウスト露出有點複雜的表情:
「說不上是喜歡或討厭,只是很難釋懷而已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オズ又問。
「因為……雪融化以後就什麼都不剩了,就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來。」
ファウスト解釋著,難以言喻的感到有點難為情。
オズ似乎感到困惑,沉默了想了一下後才開口:
「殘留下痕跡或是什麼,是那麼重要的事情嗎?」
ファウスト對於這樣的反問感到有些吃驚。
「就算融化了或是消失了,它曾經存在過的這個事實也是不會改變的。」
オズ淡然的接著說。
「……這算是什麼長生的訣竅嗎?」
ファウスト遲疑了很久後這麼問。
「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。」
オズ一本正經的回答。
「如果你變成石頭的話,我會收下來。」
フィガロ顯然沒意料到會聽見這種話,愣了一下,而後開懷的笑了:
「是嗎?」
「但我絕對不會吃下你變成的石頭。」
ファウスト又接著說,看著自己杯中琥珀色的酒液。
「這樣不是很浪費嗎?」
フィガロ依然是笑著的。
「死掉以後變成石頭被誰吃下後所以變得不那麼寂寞什麼的,實在太過便宜你了,我不會讓你輕易得逞的。」
一口氣說完後,ファウスト端起酒杯,慢慢的啜著酒。
フィガロ還是笑吟吟的,笑得好像在安撫年幼學生的慈愛教師。
「……ファウスト今天真是難得的話多呢。」
フィガロ感嘆的說。
「少囉嗦。」
ファウスト不滿的嘟噥道,又喃喃的開口:
「不管是珊瑚或是雪其實都無所謂,我都明白的,可是……」
「ファウスト?」
フィガロ試探性的喚道。
「……你為什麼快死了呢?」
ファウスト盯著自己已經見底的酒杯,這麼問。
フィガロ停頓了一下後乾笑著開口:
「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啊。」
ファウスト繼續說:
「你總是這樣,擅自決定,擅自離開,現在又要擅自死掉。」
「ファウスト。」
又是像這樣,一模一樣的呼喚方式。
彷彿這期間流逝的幾百年都不曾存在似的。
ファウスト想著,死命的盯著自己的酒杯,怎樣也不願意抬起頭。
「就算你不相信也不要緊,但我要說的一直都是一樣的。」
長長的嘆了口氣後,フィガロ徐徐的說:
「我只祈求你能幸福而已。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真誠的這麼希望。」
ファウスト沒有說話,維持著低頭的姿態,眼底逐漸變得濕潤而暖熱。
フィガロ這次沒有說謊。ファウスト再清楚不過。
フィガロ伸出手,輕輕的摩娑著ファウスト的頭髮。
ファウスト這次沒有撥開フィガロ的手。
闔上眼睛,ファウスト又想起南國海中的那一大片珊瑚。
不合時宜的雪若是下在海中,就會與青綠色的海水融為一體,成為這片海洋的一部分。
永遠都毋須面對別離。
Fin